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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30日 星期二

阿信的故事

 

我喜歡寫人,主要的原因是年紀漸長,閲歴既多,感念遂深,對人對事的看法和眼界亦隨之而擴闊,可以用較成熟的心態去回味自己和這個朋友交往過程當中的點點滴滴,此中往往會產生一種新的體會,而這些體會附上一縷遺憾,一絲後悔. 我在想,當年大家有緣相聚的時候,若我懂得用現有的心態去和對方交往,相信得出來的結果會完全不同,肯定可以減低錯誤,愚蠢的行為,今日亦不會後悔。當然這是個妙想天開的想法,人生無可能回捲,亦無如果,事情已按命運安排的軌跡發展,此所以促使我寫朋友的主要動機,是我想以今時今日的眼界去講述當年與他們交往的經過,更重要的是,用今日較成熟的思想回望,緬懷當年曾擦出過的火花,以及衡量此段友情在我生命中有何意義.



阿信(阿信是假名)是我中學的同學,其實說同學也不對,他從來沒有和我同過班; 阿信比我大兩至三歲,所以他原本高我兩年班(我說原本是有理由的,後詳)。我唸中一的時候他已唸中三,所以我們本應沒有甚麼交集的機會,但他性格外向主動,跟什麼人也談得來,也參加了很多校外活動,而我又是個「坐唔定」的人,如此我們便通過校外活動而認識,往來。最早的時候因為他是足球校隊隊員,我「掹車邊」都算是半個校隊,校隊每個星期六都往銅鑼灣海軍球場(即今天的銅鑼灣球場)練波,所以我們差不多每個星期六都會見面,踢完波後我們都不會立刻回家, 一般來說大夥兒先往附近茶餐廳吃午飯,然後找找有沒有適合的電影看,要不然也可以逛逛大丸,無憂無慮的玩個下午,甚至上附近同學家裏打打牌,如此這般我便開始和亞信混熟起來。他是個大情大性的人,說得好聽一點便是很豪爽,為人不拘小節,但問題是有點自我膨脹,喜歡吹噓和自我表演,但這在中學時代又不算是會怎麼樣的事情,反正中學生,大家都是這樣,喜歡吵吵鬧鬧,認屎認屁的,總之大家一起玩得開心便是了。



如前所述,因為每星期六都往海軍球場踢波,便逐漸和亞信混熟起來,之後我們有空便一起玩;譬如開party,去旅行,又或者晚飯之後會約埋一起去新填田地逛(說起逛新填地,我便記得這樣一件往事,有一天晚上我們從西營盤沿著干諾道西出發去新填地,那時候干諾道西仍然滿佈貨倉,由於晚上海旁只有昏黃的街燈照亮着,我們只半摸黑地走,走着走着,忽然覺得地下有很多物體在蠕動,走近街燈一看, 竟是成千上萬的曱甴在奔跑,我本並不怕曱甴,但忽然發覺自己置身在曱甴海中,那種感覺不可謂不震撼,倉猝逃離後仍不禁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後來才知道當天有幾個貨倉在進行清洗,遂驅使曱甴大逃亡,不知怎地這個景象現在仍然歷歷在目,思之讓我發毛)。



中學年代阿信雖然不是我的同學,但我和他一起玩的機會比同班同學反而更多,主要原因是他為人海派,喜歡到處找樂子。中學時代我也不算是個宅男,書呆子,只要有時間,有興趣,課外活動可謂來者不拒。這段時間和亞信的活動不少,值得記下的有以下幾件;中四五的時候我們幾個約在一起去澳門玩,年青人嘛,每人袋裏面只得三幾百元,但已經覺得自己富得像個土豪,阿信生得高大,便自告奮勇的帶我們入賭場,那時候賭場的守衛不算森嚴,那守門口的職員看了我們一眼,沒有阻住我們入內,如此這般便成就我第一次入賭場的經驗.  那年頭澳門只有葡京,新花園,賊船等寥寥可數的三幾個賭場,我們每人袋裏面的三幾百元很快便進貢了給何生,走出賭場之後,幾人你眼望我眼,不知如何是好。幸好我們早已買定回船票,否則真的可能要流落澳門。然而大家袋裏面的錢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元,最終在狗場對面大排檔吃粥,熬到晚上才乘船打道回府。這時候阿信又來一番餿操作,他自恃澳門有朋友,拒絕跟我們一起回港,說要向朋友借錢返本,我們苦勸不果,唯有在碼頭分手道別,後來才知道他找不朋友,流落了在澳門兩天,最後不知怎地在碼頭有好心人為他代付船費,這才讓他回港,這件事亦反映了阿信為人衝動,做事不顧後果的性格。



阿信為人活躍,體育項目亦頗為出眾,但讀書卻不怎麼行,中三的時候留了一年班,但翌年仍然未能升班,故此只能離開往外面的學校繼續中四五的課程,雖然如此,他仍經常仍然找我玩,和我聯絡不斷。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說很不開心,喝了很多酒,現在在碼頭吹風散心,聽了電話後我心中有種不好的感覺,便慌忙出外找他,見他一個人獨坐在碼頭岸邊發呆,醉得一塌糊塗,無計可施下唯有扶他回家,安排他睡我上床,好他沒有像一般醉漢般吐得一塌糊塗,第二天醒來竟完全忘記曾經找過我。這還不打緊,老媽看見他從房中走出來,吃了一驚,還好沒問什麼,還主動熬了些白粥讓我們當早餐,好讓阿信醒胃.  事後我有點忐忑不安,怕老媽子責怪,奇怪的是一向嚴厲的老媽子竟然連提也不提這件事,也許她覺得我年紀已不小,也不好事事都追究責怪吧。



另一件值得一記的事發生於唸中五那年的農曆新年,大除夕前幾天,阿信突然打電話找我,說有門路可低價拿到一批T恤,全部轉手可望賺到三幾千元,遊說我入股以及幫手銷售(那是七十年代中,三幾千可不是個少數目).  那時候我手頭剛好有三幾百元 ,想也不想便入股,但貨到手後才發覺品質低劣,很難出手,我們想到反正年近歲晚,很多人手頭都比較鬆動,所以便決定在街邊擺賣,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小販。我和阿信兩人膽粗粗的把T恤攤在當時西營盤最旺的地點;太平戲院的門前空地擺買.  說來也真夠運,整段時間黑白兩道沒人過來騷擾或者收保護費,我們賣了兩天的T恤,竟然把成本收回,但卻沒有賺到錢,唯一的利潤便是買剩的T恤,新年過後我們把T恤分給親朋好友,也博得一些掌聲.  從這件事看來,阿信枉有生意頭腦和冒險精神,但卻缺市場營運的籌劃,以及財務分析能力,這在他日後的生意失敗中埋下了伏線.



上面說過,阿信運動方面可謂樣樣皆精,但讀書卻不怎麼樣,他中三那年留了一年班,再重讀一年成績也非常一般,最後只能轉校去完成中學課程,他嗣後讀過堅道,威靈頓等中學,據說會考成績也並不太差,拿到一,兩個良,中英數合格的成績,但因為無心向學,加上家境不怎麼樣,所以讀了一年預科,考中大失敗後便到社會工作。



中學畢業後,我們都各奔前程,我在香港唸了兩年預科,一年浸會後,便逕往英國讀書,畢業後兜兜轉轉仍是回流香港工作,那時候沒有智能手機,當然沒有什麼WhatsApp, WeChat等社交軟件,朋友之間斷了聯絡便無法找到對方,可謂完全失聯。然而大概十年前母校校慶,搞了個舊生聯誼會,我在宴席上與他重逢,多年老同學又再聚首在一起,不消說當然很是興奮,大家執手話當年,訴說着青蔥歲月的點點滴滴,甚是激動,最後大家當然交換電話和WhatsApp,嗣後他三不五時便給我發信息,約我出來吃晚飯,我亦欣然赴約。那時候他搞了間小型日用品批發公司,他身兼入貨,銷售,推廣等工作,每天都拖著樣板逐個拜訪家品公司,冬天還不覺得怎麼樣,夏天的時候看見他大汗淋漓,都為他覺得辛苦,但同時亦暗暗佩服,以他這樣的年紀,仍能一天十幾小時揹着如此多貨品在街上奔波,著實不簡單,也暗暗慨嘆搵食艱難。



然而大家重聚兩三個月之後,情況便發生變化,阿信以即時周轉不靈的理由,每隔一兩個星期便問我借錢,開始的時候是兩三千,這個數目不算很大,加上大家有幾十年的交情,便想也不想地借給他,最初的時候他仍有借有還,但偶然因為借貸的頻率太高,數目有些不清楚,借三次還兩次,然後第三次卻不了了之,我也沒怎麼樣放在心內,但時間一長,阿信問我借錢的數目越來越大,由兩三千增加到四,五千 ,有時候甚至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拖數,另外因為借錢的頻率太高,還款的數目與借款的數目有出入(朋友之間,無可能借三幾千都要立借據吧),每當我溫馨提醒他該是時候還錢時,他總有各種理由去拖延,由於數目不算太大,我亦不好與他過分較真。這段時間阿信不斷向我抱怨,說經營艱難,左手被供應商追數,右手卻被零售商拖數,令他苦惱不已,並暗示要往財務公司借錢。那時候我還很天真的勸他,若經營環境如此困難,何不考慮關閉公司,經營其他業務,甚或外出打工,如此便可擺脫經營虧蝕的壓力,但他卻信誓旦旦的回應 :「我寧可去死,都不會關閉公司」。聽他說得如此決絕,我也不敢再說些什麼。然後忽然有一兩個月阿信銷聲匿跡,我打電話找他亦被告知用戶已撤銷服務,正納悶之際,忽然有追數公司留口訊給我,追索阿信的行蹤,原來在他經營業務的最後三幾個月,向幾間財務公司借了錢,最終卻無力償還貸款,只得藏匿起來。更有甚者,他在向財務公司借錢的時候,用我的地址和電話作為諮詢人,以滿足財務公司的需求。由此之故,我在往後的一兩個月裏不斷受到追數公司的奪命追魂call,有一兩個追數公司的職員甚至上門滋擾,還好他填寫的只是諮詢人,不是擔保人(當然亦不可能是擔保人,因為我沒有在借貸文件上簽名),財務公司亦明白我沒有法律責任去代他還債,擾攘幾次後肯定我不知阿信的去向,便只有悻悻然地不了了之。



如是者過了三幾個月,亞信忽然現身找我,輕描淡寫的作了個道歉,並解釋説為了避債,只能隱姓埋名的躲起來了一段日子,不敢和親戚朋友聯絡,現在已找到新工作,也會償還債務。起初我對他仍是餘怒未熄,我明白他在財政壓力下狗急跳牆,不得不向財務公司借錢,但若要把我的名字填在諮詢人一欄上,起碼都應該事先通知我一聲,我想在沒有財務法律責任的大前提下,這個交情我是願意杠下的,但他卻在我毫不知情之下填了我的資料作為借債的諮詢人,然後又一走了之,讓我在毫無心理準備下被追數公司上門滋擾,怎麼也是說不過去,我氣憤當然是有理有據,但阿信卻真的擁有能人所不能的思想邏輯(不知怎對我總覺得他和丁蟹在性格上有點相似,當然他沒有像丁蟹般大手大腳地害人),他認為在那個緊迫的情況之下,要往財務公司借錢是不能避免的一步,而我作為朋友,幫他也是天經地義,至於為何事先沒有告訴我,是覺得若告訴我,我可能會不同意,所以先斬後奏,並加上一句,「若是換了我,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對於這個解釋我真的是啼笑皆非,但幾十年朋友,又真的沒辦法生氣太久,終於還是應承和他偶爾出來茶敘,並以朋友的身份去勸他說生意身外事,最重要是保重身體,他日才可以東山再起等廢話。然而之後發覺自己是杞人憂天了,亞信轉換了跑道,卻一點也不沮喪,他對現狀非常滿意,覺得現時的工作讓他有更多時間可以看書,學英文,生活得非常愜意,並有點後悔為什麼不早些轉工(他這個說法真讓我有點為之氣結,從前我勸他結束生意的時候,他卻青筋暴現的說要我結束生意倒不如讓我去死,現在卻如此優哉游哉,心態轉變得如此迅速和徹底,真讓我目定口呆.  亞信真的是個極度自我中心的人,他完全聽不進別人意見和勸告,他心目中只有一種邏輯,那便是阿信的邏輯.  我在想,可惜他不是大老闆,因為只有大老闆才可以如此不理別人感受, 不講道理)。此後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出來喝茶,甚或吃晚飯,每次見面他都是一副十分自豪的樣子,興高采烈的訴說自己現在的生活如何輕鬆,寫意,以及近這兩年因為餘暇的時間多了,可以重拾之前荒廢了的學業和興趣,譬如英文,文學歷史,甚至打坐等等。每次他這樣說,我看著他,都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一方面我是懷疑,他究竟知不知道現在是生意失敗,因為要避債才搞到如此田地?另方面我又不得不佩服他,一般人在遭遇到生意失敗後,大都一蹶不振,怨天尤人, 他卻表面上一點也不愁眉苦面,甚至對現在的生活有點自豪(這個我相信他是發自內心的,在我面前他該不用裝B吧)。無可否認, 每次他在我跟前細數目前的收入如何如何豐厚,比從前的生活好得多了時, 我都感到啼笑皆非, 不得不說,他真的是我另類的偶像。



在社會打滾了這麼久,自詡見識過不同類型的人, 善良,好心人固然碰過,然而那些陰險自私,笑裏藏刀,笑騎騎,放毒蛇的人也不在少數,與之相比阿信絕對算不上是大奸大惡的人.  說真的他不算是那種深思熟慮,或者處心積慮去害別人,以致損人利己的朋友,但肯定的是,他只得一條筋想事情,遇到難題,只會以最簡單,最粗暴的手法去解決,但從不考慮後果,當然也不會想到這個做法會損害到他人。在他看來,即便如此,簡簡單單說一句對不起,不好意思已經是最大的退讓或者補償,我已經說了對不起,你還想我怎麼樣?大家既然是朋友,你即使不是兩脅插刀,起碼也要為我我吃點苦吧(我不知道,也許在他的心底裏面,他也不介意朋友如此待他,當然這個想法沒有如果,因為我們是兩類型的人,我從沒有想過我會以同樣形式去對待朋友)。這便是他的性格,邏輯,即如我老媽子常說的,人心隔肚皮,她的意思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我卻有另外一番解釋,那便是你永遠無法從自己的思辯邏輯去理解別人的看法和做法,這世界有好人,有壞人,但更多的是遊走在這兩者中間的一般人,他們大部份時間都沒有作惡的念頭,只是當情況和問題關係到他們的切身利益時,便往往會把己身的考慮放諸第一位,甚少去想我這樣做是否會給別人帶來不便,麻煩,甚至傷害?當然這種想法在不同的人的心中有著不同的道德和倫理考量,有些人會毫無節制,有些人會考慮得比較詳細,有些人會刻意,有些人會無意,無論如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實是一本損益帳簿,能做好人,可能範圍的下幫助別人,拿着的帳簿便是盈帳,經常損人利己,那這本帳簿便是虧帳,可是現今社會,大部份人都不介意自己人際關係超支,反正我好便可以了。但在我看來,只要不需捨身救人,或者傾家蕩產,有能力能幫人一點,讓別人可以從你的燭光裏得到些許光明, 溫暖,何樂而不為。反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點精神,金錢去幫人,別人開心快樂之餘,也證實自己仍有這個盈餘去傾瀉別人,其實都是一種恩賜。不勞你說,我當然知道,如此老土的倫理觀念,絕對已是過時了。



4 則留言:

  1. 文裡提及的【損益帳簿】讓我想到【功過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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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謝關注,這兩三個月都上載了不少新網誌,歡迎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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