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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20日 星期三

成哥



成哥是我相識了很久的老朋友, 他在英國開雜碎 (即中式外賣) 店, 最近决定退休, 結束了經營了三十多年的生意享受人生.  這兩三個星期他返港及國內探親, 我趁此機會和他吃了幾頓飯, 席間聽他訴說平生, 把自已幾十年來頗為曲折的人生娓娓道來, 感覺上真有點像電影情節般離奇.  實際上他的經歷便是典型上一代中國人為生活打拼的寫照, 聽著聽著忽發奇想, 要將他的故事整理並記載於此.   為方便起見, 我索興以第一人稱行文, 如此我可直接用他的語氣入文, 道出成哥的生平 (註: 成哥不是真名, 用假名是想保障成哥的私隱).



我五十年代初生於東莞坪州.  今天若要去坪州, 只需在羅湖乘坐一個鐘頭的小巴便可, 但當年坪州是窮鄉僻壤, 根本没有甚麽對外交通可言.  我父親在解放前是雞禽批發商, 向雞場收購活雞再轉售予雞販, 但其實所賺不多,偶爾還得在農忙時下田幫補家計.  然而由於他曾當過小商販, 解放後我家被評為富農, 屬黑五類份子, 如此便造就了我悲慘的童年.  我記得我唸小學的時候, 毎當我耍點小頑皮, 不論如何輕微 如上課時跟同學說說笑話, 老師必定會指罵我, 説: ”XX, 你出身成份不好, 肯定是你先引誘同學犯校規, 現在罸你XXX”.  那時候我心里面感到很是憤憤不平, 犯校規關我的出身成份甚麽事? 當然我不敢發作, 只是內心深感不满而己.



六十年代起國內生活越來越困難, 我大姐趁62年大逃亡潮跟同鄉去了香港, 事實上坪州很多人趁當時邊界守衛比較寬鬆的時機逃往香港, 致使留在鄉下的壯丁寥寥可數, 田野被棄置, 無人耕種.  另方面地方幹部為了要向上頭交差,不理老百姓的困苦, 把應上繳糧食的數量訂得很高, 一般老百姓上繳了糧食後根本無法維持基本的温飽, 加上一些去了香港的同鄉回來講述香港的情況, 讓我覺得香港直如天堂般美好, 至此我也萌生了逃港的念頭.



當然逃港不是 ” 話走就走” 的.  逃港前先要作一番準備, 譬如觀察地形, 計劃路線.  此外我是打算游水往香港, 所以在家鄉附近的河涌練了幾個月的游泳.  我是1972年10月初將逃港大計付諸實行.  當天我和三個同鄉抄荆棘叢生的山路, 白畫休息, 夜晚匍匐而行的從坪州花了三天徒步行到深圳的大梅沙, 途中我與同鄉們因為躲避公安的追捕而失散, 到了大梅沙只剩下我孓然一人.   我當然要等到晚上才敢下水, 至今那天晚上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我抱著個小水泡在水中游了五, 六個鐘頭, 其間沒有一分鐘不是在提心吊膽, 怕被公安發現逮捕回大陸的.  我大約在拂曉時份泅扺吉澳.  我還仍記得雙腳掂到陸地時那種狂喜的感覺, 但同時也因體力消耗過度, 整個人癱坐在沙灘了好一陣子才能站起來繼續往前行.  



我想吉澳是當年偷渡者上岸的熱門地點, 家戶戶都養有狗隻防偷渡者入屋偷竊, 只要走近民居便聽到吠聲四起, 讓我不敢進村.  幸好再往前走不遠有間農舍, 女屋主聽到狗吠聲開門, 她看到我一點也不驚訝 (大抵她見偷渡客見得太多了).  我向他畧述自己的情况, 她二話不說便拿了些隔夜飯餸給我充飢, 另外又送了件上衣給我禦寒敝體 (游水偷渡者都不穿上衣的, 因為穿衣服游水會增添阻力, 從而增加體力消耗, 所以我上岸時只穿著着一條底褲).  那個女人還指點我說我該向駐島水警自首, 如此我便可得到保護以及聯絡家人.  我在往碼頭途中踫見一位少女, 她不但不嫌棄我, 反而帶路陪我找到水警, 對這兩位好心的 ” 恩人”, 我至今仍心存感激.  



看見水警, 我即坦言自己是個偷渡客, 那個水警問了我幾個簡單的問題後, 便把我關押在水警輪的倉底 (吉澳没有警署, 當然没有覊留室, 唯一可以關押偷渡客的地方便是水警輪的倉底).  如是者我等了半天, 直至黃昏時份才有大飛送我們 (那天有三個偷渡客比我更早上岸和自首, 所以困在倉底期間並不寂寞) 往大埔警署.  我對那天的晚餐還很有印象; 那是熱牛奶和麵包.  這些食物對我們來說比三星級米芝蓮大厨煮的大餐還要美味, 我還記得有個倉友說: “若外加一份報紙便十全十美了”.   哈哈, 他真想得美. 



我們被拘留了三天, 其間又只是問了我幾個簡單的問題, 如老家在那里, 從甚麽地方偷渡過來等等.   那時候我甚麽也不懂, 也不敢要求聯絡家人, 只得在警署里呆等, 然後在第四天的早上在毫無先兆下放我們走.  正當我在茫然失措的心情下步出警署之際, 忽然撲出兩個人把我推上一輛的士.  我還未回過神來, 的士便已開走.  原來有些的士司機知道警署定時釋放偷渡客, 他們會按時在警署門外守候接載偷渡客往其家人處, 當然最重要的是會藉機敲詐.  一路上他們不斷詢問我家人的狀况, 如住甚麽地方, 做甚麽工作等, 大抵是先” 做定功課”, 按偷渡客的家境勒索.  到了我姐樓下時, 他們不准我落車, 只派其中一人上樓找我姐 ” 講數”.  其中的過程我至今仍不是很清楚, 我只知道幾經討價還價, 我姐付了五百元他們才肯放人.  七十年代初一般人的毎月工資大概都是幾百元之譜, 他們這程車資便相等於今天的萬多元, 其利潤不可謂不豐厚.



安頓下來第一件事便是攞身份證, 我還記得那時候的人民入境事務處設在中環德輔道中國際大厦(現已改名爲盈置大厦).  拿到臨時身份證那一刻我的心才總算安定了下來, 不用再擔驚受怕, 會被遣返回大陸.  隨後當然要找工作, 我的姐夫在中環一間頗具規模的餐廳工作, 他在飲食這一行算是有點人面, 理所當然地他介紹予我的工作也是餐飲類.  這當中我有另一重心思; 我從大陸偷渡來香港, 當然不希望重返大陸 (其實我在香港生活那幾年, 經常會做悪夢, 夢見自己被遣返回大陸, 醒過來後整個背脊都是冷汗).  香港是殖民地, 隨時會被大陸收回, 留在香港總覺得不安全, 我最終的目標是移民外國, 香港只是我移民外地的跳板.  我在國內已聽人家說中國厨師在外國很吃香, 我若做得成厨師, 將來申請移民肯定添加不少優勢, 因此當姐夫甫一提出介紹我往餐廳工作, 我便欣然答應.



我在香港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灣仔一家名叫” 美國樓” 的餐廳做打雜.  做得打雜自然是甚麽事情都做, 下至清潔, 維修, 上至樓面, 厨房都是我在工作範圍之內.  七十年代灣仔仍是紅燈區, 酒吧林立.  美國樓是餐廳, 兼做外賣生意, 我很多時候要送外賣往一些酒吧甚至吧女的家里, 當中也曾受過不少引誘, 幸好那時候我的意志十分堅定, 我的目標是移民外國, 其他的一概不想, 這才抵得住誘惑.  現在回想起來, 假若我當時把持不住, 今天可能是另一個局面了.



我在美國樓工作了一年多的光景, 便轉往九龍尖沙咀漆咸道帝后酒店做助理厨師.  爲了多賺點錢, 我那時候是一個人做兩更的工作, 即别人” 落場” 休息的時候, 我仍要開工.  為甚麽要賺這末多錢, 除了寄錢回家外, 我也得還錢予我姐(雖然她一再拒絕, 但我認為這是應該的),  另外我也想多儲點錢作為將來移民之用.  我為了移民, 可說是費盡心機, 首先我對英文是一竅不通, 但又不知從何學起, 剛好酒店有個熟客是英文補習老師, 我便央他教我英文, 結果是幾個月下來, 我從連ABCD都不知爲何物, 到懂得基本拼音, 進度可謂強差人意, 但這位補習老師的學費一點也不便宜, 他每個月所收的補習費差不多是我月薪的三分之一, 最後我覺得” 肉赤”, 才不再跟他學英文.



另外我也去唸了個海員課程, 七十年代香港的航海學校除了赤柱外 還有包玉剛的環球和邱德根的遠東.  我最後選擇了遠東, 主要是因為它的學費比較平.  為甚麽要唸海員課程? 不是因為我喜歡航海, 而是做海員可以名正言順的坐船往外國, 我打算找個心儀的國家, 抵埗後便跳船, 躲起來做黑市居民等大赦.  其實我畢業後連國際海員証都已拿到手, 並有計劃上船, 後來因為另一樁偶然讓我放棄了這個計劃, 不過這是後話了.



我在帝后酒店做了兩, 三年後, 因為朋友的介紹, 加上對香港的情況越來越熟悉, 膽子大了起來, 便膽粗粗的往外闖.  這段時間我做過小販, 和朋友合伙開過快餐店, 以及當地鐵挖隧道工人; 其中以挖地鐵隧道的印象最深刻.  我還記得我是負責樂富站的挖掘工程, 挖地鐵隧道的工作十分辛苦, 但工資卻很高(日薪約港幣一百五十元).  怎麽樣辛苦? 先不說要在攝氏三十多度的環境下灌漿和打釘, 更有甚者, 我們每天收工上地面前都要入減壓箱減壓, 以免返上地面後因氣壓驟變而產生後遺症.  你能想像每天放工時悶坐在減壓箱兩至三小時的痛苦?但這份工的工資著實高, 不得不跪地餵豬乸.



上文說過我計劃籍當海員之便, 找個心儀的國家跳船, 躲起來做黑市居民.  正當我準備將計劃付諸實行之際, 有天在街上遇上一位在英國開餐館的堂兄, 他知悉我的情况後, 建議不如他以聘請厨師的理由申請我往英國工作, 如此我便可堂而皇之地移民英國, 既不用跳船, 也不用躲起來做黑市居民.  他果然說得出做得到, 回英後不到三個月便爲我申請到工作許可證, 我亦在七十年代末赴英, 正式開展我人生新的章節, 實現了我移民的夢想.



我抵英的初期先在堂兄的餐館工作, 五年後我以一萬五千鎊的代價買下了一幢下鋪上居的外賣店, 如此廉宜的價錢是因為外賣店不論舖面抑或居所都甚為殘舊, 我只得一邊做生意一邊維修, 一星期做足七天, 每天工作十五, 六個小時.  如此拼搏的工作模式我的身體終於捱不住, 一天晚上我忽然胃出血, 如此嚴重的情况當然需要入院治理, 我在醫院過了一晚後, 翌日護士竟然跟我說這段時間醫生罷工, 恐怕在可見的將來都不會有醫生治理我, 並建議我回家休息.  當時我氣得金星直冒, 但也無可奈何, 惟有回家一面工作, 一面吃藥.  英國的生活和文化便是如此, 居是邦, 便只能以彼邦人的心態過日子.



如今轉眼間已是退休年齡, 我不是不想繼續做下去, 但捱了三, 四十年, 身體到底捱壞了, 想做也不行.  幸好現在仔大女大, 不用自己操心, 有空可返港及國內探親, 和家人鄉親相聚, 端的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當年只穿著一條底褲泅泳來香港, 輾轉流落英國, 今天回鄉, 真有”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的慨歎, 唏嘘中, 一生已匆匆走過大半了.



10 則留言:

  1. 唔錯.而家太平盛世.我諗都只有老一輩先有咁ge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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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其實即使在香港, 我輩也算經歷了不少風浪, 如六七暴動, 八九民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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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如果唔係得英國佬,恐怕都有英雄無用武之地情形出現,當然那位主角力爭上遊亦係其成功基本因素之一,不過點都唔及佢睇得透個吓犀利,香港遲早陷共,有得走時即刻走,乃上着也,精過哂依家8/90後個班人既父母,個啲愚蠢父母當年十之八九贊成回歸,唔敢上街或認為上街係錯去爭取居留權,攪到家吓自己啲仔女兩頭唔到岸,無位上兼被富二代或官二代或海歸玩哂,連廉租屋or居屋特衰正苦唔肯起所以無得住。

    諗返起蒞真或假既投共信共媚共,最終自食其果我都覺得有點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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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今日香港的問題千絲萬縷, 有時候真的覺得讓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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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想當年,在英時,曾經有衝動"跳船",找辦法留下來不回港, 曾想到商船(其實不是商船,是運輸艦隊,是英海軍部份)報名, 也曾想找食肆打工, 原因是"以為"外面"天空海濶", 不過到學習後期, 考慮過要離開妻兒一段不知日子,最後都選擇回港。
    不過,到幾十年後,都是離開香港了,(離港原因很怪,絕不是因為"怕"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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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在英國時,曾遇到了很多以學生簽證來到英國,留下做黑市居民的人. 他們大多在酒樓或雜碎店工作, 最後結婚生子, 並順理成章成為英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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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西環兄,

    Like I said blogger 發神經,回應又去咗spam!

    不情之請,兄台能否閒時查看spam,因其他blogger站(eg.子貓物語-附庸風雅)博友亦屢遇此事。有儲存亦無用,repost會再失蹤,那位博主只好每日查檢spam,救回回應。

    如太累贅,兄台請勿上心,我盡量不回應齋睇post。

    先行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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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承教承教, 小弟其實是電腦盲, 閣下建議甚有益有建設性, 小弟自當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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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西環兄,

    Thanks in mill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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