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和街位於堅尼地城末端, 是一條與卑路乍街和吉
席街平行, 夾在士美非路與爹核士街中間的的小街.
厚和街全長該不足1000呎, 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街坊
小市集. 然而這條毫不起眼的小街, 在我童年的記
憶中卻佔據著一個頗為重要的地位; 原因是它是堅
尼地城當年最興旺,也是人,貨最集中的街市, 要買
菜固然要去厚和街, 要買元寶蠟燭, 看醫生, 吃甜
品, 買衣服也要往厚和街跑, 因此它是我小時候最
熟悉, 也留下最多腳毛的地方. 我對厚和街可以說
是瞭如指掌了,不單深知每一個攤檔的人和事, 也很
清楚那一檔賣的貨品最新鮮, 價格最廉宜. 我甚至
對厚和街的地形也可說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使現
在我仍可以告訴你那個角落有坑渠, 再往前走多少
呎便有個陷阱(小凹洞). 既然厚和街和自己有著如
此密切的感情, 當然值得在此記上一筆.
厚和街今天已變身成為一條有點蘇豪FEEL的風情街,
然而每次當我經過這裏, 閉上眼我彷佛便可回到六,
七十年代熙來攘往, 人車爭路的厚和街 (我沒有誇
張其詞, 一條寬不足八呎, 兩邊都擺滿了攤檔的小
街, 偶然還會有車駛過, 斯時雖然叱罵聲, 埋怨聲
此起彼落, 但街坊們仍然會發揮守望相助的精神,
把攤檔往後挪移讓車輛駛過). 街頭的第一檔是一
個叫[豆皮婆]的賣菜女小販. 顧名思義豆皮婆是麻
面的女人, 樣子雖無甚可觀, 但勝在口甜舌滑, 很
懂得做生意之道(譬如買菜送芫荽這一招便赢盡主婦
們的歡心), 加上她的菜檔品種繁多, 所以我母親最
喜歡[幫襯]她, 即使她自己無暇買菜, 也吩咐我們
去她那兒買菜. 豆皮婆待客雖然慇勤, 但有一個問
題, 那便是不能為客户保守秘密. 有一次我弟弟在
她那裏買菜打了點釜頭, 她翌日便把我弟弟的[交易
資料]告訴了母親, 害了他給母親打了一頓. 現在
每當和我弟弟談起豆皮婆, 他仍是恨得牙癢癢的.
豆皮婆隔鄰是一個糖水檔, 賣的是芝麻糊, 紅豆沙
等大路糖水. 我對糖水的興趣一向不大, 加上有一
次在那裏吃過芝麻糊後嘔吐大作, 以後便不敢再幫
襯它. 我對這檔糖水的最深印象是每次經過時都會
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坐在木箱前做功課, 事隔
了這末多年, 我仍能依稀的記得她的面貌和神情,
不知道她現在身處何方? 生活得還好嗎?
在厚和街的中段有中藥舖”天和堂”, 尾段則有
“萬和堂”. 兩間中藥舖中我和天和堂的關係較
深. 小時候我們若有點頭暈身熱, 母親便會帶我
往”天和堂”看醫生. 天和堂的駐診老中醫名叫彭
聯焯, 那時候該己七十過外, 我對他的記憶是他把
脈時以三根廋如火柴的手指按著我的脈門, 並同時
用另外那隻手去摸我的額頭, 看看我有没有發燒.
現在回想起來, 我其實喜歡看中醫多於看西醫, 一
來很享受那種近乎於嘘寒問暖的問診方法(誰又會喜
歡被冷冰冰的聽筒在身上轉 來轉去?) 另外中藥雖
苦, 但起碼不用打針, 何况飲中藥可以有山渣餅,
提子乾, 嘉應子等涼果送? 天和堂在七十年代已然
經結業, 而萬和堂則捱至八十年代才關門. 萬和堂
曾在2000年初在卑路乍街重開, 但很快卻又再次關
門, 從此堅尼地城再也沒有稱得上老字號的中藥舖
了.
在天和堂門口擺地攤賣海鮮的是[斑美] (擁有這個
花名, 你大概可以猜得到她和豆皮婆的長相有點相
似). 說是海鮮檔著實是太抬舉她了, 事實上她所
賣的貨色大都是有點發霉的平價魚, 和體形廋削的
蚊型麻蝦, 而這些海鮮其實都是她一大清早在魚市
場檢回來的(主要是在運送過程中從魚,蝦桶中掉了
出來, 或者是漁欄丢出來的蝦頭魚尾). 聽說斑美
的丈夫很早便離世, 遺下幾個子女要撫養. 在那個
沒有綜援, 人人自食其力的年代, 這便是一個全無
學識的女人挣扎求存的典型香港故事. 我父親見她
孤兒寡婦挺可憐的, 不但經常送點小魚蝦給她賣,
又吩咐漁欄的伙頭把每天吃剩的飯餸留下來讓她拿回
家吃, 好減輕家庭開支. 斑美的生意怎麼樣我不大
清楚(由於父親做漁欄, 我家不缺海鮮佐餐, 所以從
來不需要幫襯斑美). 不管如何她總算捱大了自己
的子女, 據街坊說他們雖然不是甚麼高薪厚祿, 但
都有穩定職業, 而且對母親極為孝順, 我想這是六
十年代粤語片中白燕苦盡甘來的現實版罷.
斑美右隣的是全厚和街最血腥的攤檔, 賣的是活生
生的田雞, 水魚, 甚至是三蛇等. 顧客們選購好
[貨品]後, 檔主便會即場提供生劏服務. 衹見他左
手從竹籠内抓起只田雞, 右手即熟練地將它斬頭剝
皮, 然後放在膠袋內. 最使人毛骨悚然的是被斬頭
剝皮後的田雞仍可以在膠袋內蠕動, 小時候不知道
這是因為神經中樞仍未完全停止運作的緣故, 感到
非常恐佈, 每次經過都要躲在母親的身後面, 踫上
那天母親要買田雞, 我便會全程背著攤檔, 也不肯
幫母親提那從袋田雞. 由於劏田雞的場面過份慘
烈, 我在成年以前是很怕吃田雞的, 那怕母親不斷
威逼利誘, 訴說田雞飯如何滋補, 我都不為所動.
最後要提的是位處厚和街末端的雞檔. 雞檔每個街
市都有, 厚和街當然也不例外. 那時候沒有禽流
感, 當然也沒有人雞分隔的規定, 要買雞便要在十
幾個污穢不堪, 臭味中人欲嘔的雞籠中團團轉, 找
到心頭好後還要倒提著它, 吹吹雞的尾部(甚麼原因
我至今仍不知道)看看是否健康. 我還記得在大時
大節前夕, 母親都會擔心買不到好雞拜神, 所以會
在過節的三幾天前便先從雞檔把雞買回家, 飼養幾
天才劏 (你沒有看錯, 苟若如此便得自己動手劏
雞). 更誇張的是過年過節有些親友會送活雞為禮,
如此真可謂[多得佢唔少], 因為活雞不單會隨地排
洩, 有些更會發揚司晨的天職, 天未亮便高聲啼叫,
真使人不勝其煩.
現在堅尼地城已經沒有露天的街市了. 現代人要
買菜都光顧光猛潔淨的超級市場或者是政府興建的多
層綜合街市, 誰又會去逛污糟邋遢的露天街市? 然
而在我的心目中, 街市該是個充滿了[人情] 和
[味] 的地方. 所謂人情是買,賣菜的人在交易的過
程中所擦出的火花, 那是因為街市這個獨特的環境
促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互動, 從而產生屬於個人的感
念 (超級市場的售貨員怎會知道你兒子唸那間小學,
又怎會告訴你今天的牛新鮮, 可買些蘿白回會做牛
腩煲, 或者教你如何煲清補涼廋肉湯?). 至於味, 那是
街市必不可少的元素, 只要你走近街市, 那股腥臭味
夾雜著濃 冽的酸宿氣便會撲鼻而來, 躲也躲不了. 令
人厭惡的氣味再加上了各式各樣的叫賣聲, 此起彼落
的喝罵聲, 交織成為一齣接一齣永不落幕的影像, 而
厚和街的形像亦冰封在我的腦海裏, 永不褪色.